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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高建群长篇小说《统万城》
更新时间:2021-03-30 15:31:20点击:

高建群是当代中国文坛上的一员骁将。他如同塞万提斯一般,在当今日益世俗化与商业化的文坛上坚定踽踽独行。他高举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大旗,以诗意的想象力和恢弘的叙事风格书写中国的现实与历史。《统万城》是其历史长篇小说的扛鼎之作。小说以末代匈奴“童话之城”统万城为文化原点,用诗一般浪漫激情的文字再现了五胡十六国时期波澜壮阔的历史画面。在这一历史时空中,北方游牧民族匈奴在亚欧大平原上爆发出最后一次绝唱后退出了历史舞台。与此同时,汉传佛教在中原得以确立,各种魅力四射的风流人物纷纷登台, 赫连勃勃和鸠摩罗什成为这一历史时期最为耀眼的英雄。小说通过对丝绸之路上这段传奇历史的激情书写,展现了不同文明之间的融合碰撞,演绎了匈奴英雄和佛教智者的传奇人生, 同时也对人性进行了深刻的思考与揭示。

一、 历史与文明的沉思

祖籍陕西临潼的高建群称自己为长安匈奴,他的“匈奴情结”使他对这个北方的游牧民族情有独钟。小说《统万城》再现了这个民族在十六国乱世的最后一次绝唱,同时也展示了十六国时期战乱频仍、佛教传播的恢弘历史画卷。秦汉时期,中原的农耕民族实现了统一, 北方的游牧民族也逐渐完成了大一统。以北方草原为据点,游牧民族建立了自己的生活和空间秩序,并试图建立游牧帝国并征服世界。“这个来自中亚细亚高原的古老游牧民族,曾经深刻地动摇过东方农耕文明和西方基督教文明的根基,差点儿改变历史走向”。a 北匈奴西迁, 开始了横跨欧亚大陆的征程,阿提拉大帝向欧罗巴大陆举起了“上帝之鞭”,他们的铁蹄几乎踏遍了整个欧洲;南匈奴臣服于汉,开始内迁,后来又和鲜卑、羯、氐、羌等北方少数民族在长城内掀起了滔天巨浪,但他们却都在华丽的转身之后在历史上消失了,这背后的故事则可以在小说《统万城》里找到答案。末代匈奴的英雄赫连勃勃,幼年时亲睹了家族的灭亡, 从此便让他在心底埋下了复兴家族的宏愿。这个脸上有三道刀疤的凶狠残暴的匈奴男人,凭借自己的男性魅力征服了无数城池主人的女儿, 再杀掉自己的岳父,以这种方式,他的领土不断扩大。他要改变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方式,他用六年的时间建立了匈奴自己的“童话之城”,试图一统万方,最终建立了大夏国, 成就了一段传奇。但赫连勃勃和阿提拉却都是死于妻子的毒杀,本会改变世界格局的匈奴民族就这样悄然退出了历史舞台。“其兴也勃焉, 其亡也忽焉”(《左传·庄公十一年》),仿佛是历史的偶然性因素导致了历史的必然。小说在描写赫连勃勃的传奇之余,也描写了西域高僧鸠摩罗什的传奇一生。鸠摩罗什幼时便离家,辗转于西域各国学习大乘佛法,为普度众生,历尽艰难从龟兹到长安来弘扬佛法,期间经历了凉州城十七年的羁押,承受了吕光的侮辱甚至被逼破戒,但这些都没有消磨其追求佛法的意志。抵达长安后,他广收弟子,译介佛经,使得大乘佛教在中原得以确立。赫连勃勃和鸠摩罗什都是十六国时代的传奇,一个凭着精神信仰传播文化,完成了佛教在中原的传播;一个成就了游牧民族最伟大的辉煌,创立了大夏王朝,建造了统万城。


  《统万城》是历史的传奇,但高建群并不满足于只是书写历史,他更关注历史背后的文化内涵。赫连勃勃和鸠摩罗什的故事都发生在丝绸之路上,丝绸之路如同一条大动脉,连接了东方和西方,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两段传奇的背后其实是汉传佛教和儒家文化的融合, 游牧民族文化与农耕民族文化的碰撞。鸠摩罗什沿着丝绸之路从西域一路东来中原,他促成了佛教在中原的广泛传播,这使得中原地区原来以儒学为根基的文化模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这种变化甚至深刻影响了中国人的精神层面。末代匈奴的都城统万城尽管现已破败不堪,几乎被黄沙遮盖,但仍然流露出那个乱世苍凉悲壮的气息。这座城在赫连勃勃身死之后仍然辉煌了一千多年,城身上已然沉淀了厚重的历史文化。赫连勃勃所属的匈奴铁弗部自东汉起, 开始了远离大漠向内陆腹地迁徙的征程,在这个过程中,匈奴人不但要经受长途跋涉的艰辛, 还要防备北魏政权的屠杀,但始终没有停止迁徙的脚步。赫连勃勃在父亲被杀后,便投靠了后秦皇帝姚兴,自此之后,赫连勃勃不断攻城略地,壮大自己的实力,其骨子里流露出的其实还是对汉民族尤其是农耕文明的仰慕和占有。


历史上游牧文明不断地入侵农耕文明却又不断被农耕文明所同化,“野蛮的征服者总是被那些他们所征服的民族的较高文明所征服。”b十六国时代无疑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最动荡的一段时期,但也是一个民族大融合和不同文化碰撞融合的时代。匈奴也不可避免地被裹挟进这文化碰撞融合的时代,赫连勃勃执着地要建立一座匈奴人自己的城,让族人不用再过居无定所的生活,这愿望在幼时用羊拐搭建的那座城池时就已埋藏在他心中。由此可见,尽管游牧民族一直居无定所,但其内心深处有着对“家” 的渴望,对居有定所的生活方式的渴望,正如赫连勃勃固执地要拥有属于自己的城,这体现了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的交融,也意味着游牧民族终究会告别昔日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方式, 从而开始定居的农耕生活方式。这种文化心理最突出的表现就是统万城以“招魏门”“朝宋门”“服凉门”“平朔门”命名,这里面既有对征服农耕文明的渴望,却也潜藏着对农耕文明和汉文化的向往。


《统万城》对历史的书写、对文化的思考体现了高建群的独特的文化视野,“每当那以农耕文明为主体的中华文明,走到十字路口, 停滞不前,难以为继时,游牧民族的马蹄便会越过长城线呼啸而来,从而给这停滞的中华文明以动力和生机。”c 民族文化的融合,往往是历史前进的动力,中华文明之所以源远流长也许正是得益于此。作品中对历史和文化的思考, 无疑也是展开了一次中华文明的寻根之旅。


二、浪漫主义的英雄之歌

高建群是一个有着英雄情结的作家。阅读他的作品,读者会感受到渗透于其中的挥之不去的英雄情怀。他的每一部小说,都会书写英雄以及和英雄相关的传说、战争、爱情等主题,对高建群来说,如果文学世界里没有英雄,那就是文学的悲哀。《统万城》不仅要完成对历史文明的追问,同时也要唱响一曲英雄的颂歌。十六国时代虽然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黑暗动荡的时代,但这个乱世却也为无数英雄提供了展现自我的舞台,各种魅力四射的人物纷纷登上历史舞台,赫连勃勃和鸠摩罗什成为这一历史时期最为耀眼的英雄,他们都在乱世成就了自己的功业并不断为后人称颂。赫连勃勃面对家族被灭、亲人离弃背叛的苦难,却始终没有放弃复兴家族的梦醒,凭着信念的支撑,他在草原上筑起了气势恢宏的统万城并建立了大夏国;鸠摩罗什为了弘扬佛法,历尽艰难,凭着信念经历长途跋涉来到长安城,使佛教得以在中原确立,他们都为了自己的信念而不断奋斗,也因此成就了他们的辉煌一生。高建群在小说中对赫连勃勃和鸠摩罗什英雄形象的塑造继承了中外文学史上共有的英雄母题。英雄故事往往包含有英雄的诞生,成就英雄之路会经历的磨难以及英雄的成功与死亡等叙事因素,小说《统万城》便包含了这些英雄母题常见的叙事因素。英雄的诞生往往是不平凡的,或有离奇的身世,或伴随着异象,或早已被圣人预言,中外文学作品都有类似的情节。古希腊文学中有很多“半人半神”的英雄,如阿喀琉斯;中国的古典小说也同样如此,《七侠五义》中包公未出世前,其父便在梦中见到了如同神人一般的包公。小说中赫连勃勃和鸠摩罗什尽管身世各异,但他们的诞生无一例外都带有奇幻的色彩,这也使得英雄和凡人之间划上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赫连勃勃出生在迁徙的高车中, 并且是逆生的,他出生时候的哭声响亮尖利以至于遮盖住了马蹄和车轮的声音,女萨满就预言道:“逆生,不正常生的人,按照民间的说法, 这会是一个不安生的人,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鸠摩罗什的出生同样如此,他还在母亲腹中时,他的母亲罗什公主的身体就出现了种种异象,例如身体突然散发出异香,眉心突然出现了一粒胭脂红的痣,对天竺国语言无师自通而且能够背诵大段的经文。过路的托钵僧预言道:“你怀的是一个非常之人,他的光辉将照亮东方,如果这个孩子在三十五岁之前不曾破戒的话,那将是位圣人,一位佛陀,将会大兴佛法,度无数众生,人们对他怀着怎样的期待都不算过分。”e 非同凡响的出生注定了他们的人生之路与凡人不同。图片


尽管赫连勃勃和鸠摩罗什的诞生伴随着异象,但英雄的真正成长则是要伴随着种种磨难和考验的,即所谓“自古英雄多磨难”。赫连勃勃虽然逆产而生,但在孩童时候并不能看出他将来成为王者的预兆,相反,他是个懦弱、苍白、瘦削的孩子。他的父亲不满于他的软弱, 便经常用非常的方式来磨练他,把他扔进河里让他自救,用弯刀在他脸上划上三道刀痕,让他学会勇敢和凶恶,父亲所做的这一切让原本懦弱苍白的孩子开始懂得仇恨并变得暴戾。十一岁的时候,赫连勃勃的部族被北魏一夜之间屠杀殆尽,他们生活的代来城一夜之间成了死城,只有赫连勃勃一人侥幸逃出,灭族之灾成了赫连勃勃人生的转折点,也是他成为草原王者的开始,赫连勃勃从此开始了复兴家族, 重建都城的历程。经历了叱干城的屈辱和背叛, 赫连勃勃在心腹叱干阿利的帮助下,不断杀伐征讨,最后筑起了匈奴的“童话之城”统万城, 建立了大夏国,创造了南匈奴空前的辉煌,成就了他的英雄之名,在十六国这个乱世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鸠摩罗什不似赫连勃勃般遭受灭族之灾,相反,他出生在显赫的家庭,父亲鸠摩炎是龟兹国宰相,母亲是龟兹国公主, 他小时候过着安逸的生活,在百般呵护和富贵中长大。但母亲深恐宫廷的富贵会消磨鸠摩罗什的意志,令他沉溺于安乐,于是决定带着七岁的鸠摩罗什出家,开始了在西域三十六国的游走。五年的行走中,他经历了中亚细亚毒日的曝晒和西域狂风的吹刮,走过了灼热的黑戈壁,塔里木河的冰凌,荆棘四布的草原。龟兹国被破后,他不得不忍受吕光的百般侮辱,甚至被逼破戒,被羁留在凉州城长达十七年,但鸠摩罗什经受住了这些人生历练。最终,他凭着信念和执着来到了长安城,建立了中原当时最大的佛教中心,推动了佛教在中原的传播, 构建了东方文明的底盘。赫连勃勃和鸠摩罗什的例子,昭示了英雄在成长的历程中,磨难和考验是他们走向成功的必经关隘。


经历了种种磨难的赫连勃勃和鸠摩罗什, 成就了各自的辉煌人生,他们的死亡也充满了英雄色彩。成功的英雄并不一定会走向更大的成功,相反更多的英雄难以逃脱失败和死亡的宿命,有时他们并非死于强大的对手,而是人们想不到的因素,这也增添了英雄命运的悲壮感,赫连勃勃便是如此。赫连勃勃死于妻子鲜卑莫愁的毒酒,死在一个简陋的羊圈里,他死之后第二年,统万城便被北魏所破,辉煌的大夏国从此不存在了,这让他的一生充满了悲怆的色彩。无独有偶,他的北匈奴兄弟阿提拉也死于罗马公主敬诺利亚的毒酒,英雄们便这样悲壮地走向了人生的终点。与赫连勃勃不同, 鸠摩罗什的死亡少了些悲壮,更多了些传奇色彩,他在终南山下的草堂寺圆寂,圆寂那天, 他仿佛早有预感,把自己在长安城十三年来所译的经书都拿出来晒,七日之后火化时,舌头不化并且有莲花从口中喷出。


神奇的出生、磨难与考验、成功与死亡, 这些英雄故事的基本母题恰好契合了赫连勃勃和鸠摩罗什的成长历程。与此同时,小说对于其他英雄叙事中所常见的因素也进行了展现, 小说中出现了很多具有魔幻色彩的人物和场景, 半人半神半巫能预知未来和天地通灵的匈奴女萨满的西域耆婆,恒河边上劈开胸膛淘洗肚肠的高僧,有着神力的神奇的动物马、狼、鹰, 还有英雄母题中屡见不鲜的英雄与美人的故事。高建群通过对这些英雄母题常见叙事因素的书写,唱响了一曲浪漫主义的英雄之歌,同时也让作品中的两位英雄主人公成为中国文明历史上的丰碑。

 

三、人性的史诗

小说《统万城》不仅描述了赫连勃勃和鸠摩罗什作为英雄的外在功业,同时也以诗意盎然的笔触探寻他们作为人的普通一面。高建群用他那支笔直指两人的灵魂深处,叩问了他们不同的人格和内在精神走向,这也使得读者不仅看到了英雄异乎常人的非同寻常之处,还能看到英雄作为人的世俗一面。赫连勃勃和鸠摩罗什尽管都身处于十六国之乱世,但小说里两个人似乎并没有什么交集,唯一的一次交集便是两人在长安城的一次未遂的相遇,当已建立大夏国的赫连勃勃想拜谒高僧之时,鸠摩罗什已经圆寂了。其实,从很多方面来看,赫连勃勃和鸠摩罗什两人都并无太多联系,两个人的出身、人生经历、道德信仰、建立的功业都是完全不同的,他们甚至处在道德信仰的两级:赫连勃勃被称为“大恶之华”;鸠摩罗什被称为“大智之华”。一“恶”一“智”,让他们的人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赫连勃勃的一生充满了阴谋、杀戮和掠夺,他是一个战神式的人物, 他崇尚征服、杀戮,杀人成性,他的成功之路是由累累白骨铺就的;鸠摩罗什则心怀天下, 为解救众生脱离苦海历经千辛万苦弘扬佛法, 他在长安弘法十三年,把光明和希望带给了无数普通人。两人各自的人生道路虽无交集,但他们为恶为善的内在精神走向却彼此相望对照, 在遥远的时空背景上,演绎出了千百年来人性的错综复杂,成为永恒的人性史诗。


《统万城》中的赫连勃勃是典型的扩张进攻型人格。赫连勃勃的一生充斥着野心和仇恨, 他试图通过征服和杀戮给自己的民族建立一座“童话之城”。匈奴是北方的狼族,这个民族骨子里便存在着嗜血的基因,这也注定了他们征服天下的路程必然是血流成河,白骨累累的。赫连勃勃幼时过于孱弱,父亲刘卫辰为了唤醒他骨子里的血性煞费苦心,甚至故意毁了他的容貌。从脸上被划结了三道刀疤开始,赫连勃勃的仇恨、血性、杀戮欲便觉醒了。他的征服之路并不光彩,甚至是残忍的。他投靠姚兴之后,便背信弃义,背地里劫走了柔然献给姚兴的三千匹汗血宝马,建立了自己的军事武装。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他以爱的名义入赘固远城,成了后秦将领莫奕于的女婿。他在姚兴面前挑拨离间,诬告莫奕于勾结北魏,趁机暗杀了自己的岳父,骗取了后秦皇帝的信任,从而为复兴部族积累了更多的资本。最为残忍的是, 他为了修筑统万城杀人无数,筑城的六年中, 有近万工匠被杀,尸体直接揳入城墙中,这座匈奴人的童话之城也是一座喋血之城。赫连勃勃仿佛让人看到了人天性里的恶的一面,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也正是这些恶的行为促进了民族融合,创造了南匈奴空前的辉煌。小说里后秦皇帝姚兴问鸠摩罗什该如何评价赫连勃勃,鸠摩罗什说道:“那是一位天人,一位为某项特殊使命而来到世间的可怜的人。不要评价他的对与错,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站在末代匈奴王的角度来看,都是必须的。在这样的任务面前无所谓对与错、善与恶,人类现存的法则和善恶根本不适用于他!”f 他是匈奴民族的英雄与骄傲,却是其他人眼中的暴君与魔鬼。但这个暴君和魔鬼的内心深处,却也有着柔软的角落,在妻子鲜卑莫愁面前,他永远是那个十一岁的孩子。十一岁的时候,他生活的代来城被北魏道武帝拓跋珪攻陷,全家三百余人死于非命。而他,则幸运地逃脱出来,并遇到了一位姑娘,喝了她的三碗酸奶子,从此注定了他一生的姻缘,决定了他一生的宿命。暴戾的赫连勃勃内心深处也有着爱情,这爱情只会给予当年那个姑娘,即使这个姑娘终结了他的生命,毁掉了他的前程,给大夏国和统万城带来了万劫不复的灾难。在赫连勃勃的潜意识中, 他是为了当年那个姑娘,为了三碗酸奶子的温情建起了统万城,他要和自己的爱人长相厮守, 带给她幸福,这想法也许连赫连勃勃都没有真正意识到。当统万城建好,鲜卑莫愁出现了, 两个人同骑一匹马飞奔时候,赫连勃勃甚至觉得就这样与心爱的人一直奔驰到天荒地老该有多好。当年三碗酸奶子的温存,便成了赫连勃勃暴戾的一生中唯一的一丝温暖,他不是没有察觉到鲜卑莫愁给他的酒里下毒,但他认了, 这是他欠她的,或者说他知道自己的一生罪孽深重,就这样死在爱人手里赎清自己的罪孽。


与赫连勃勃的扩张型人格相反,鸠摩罗什则是典型的内敛型人格。他秉持着人性善的一面,他相信人是可以被信仰教化的,他希望凭借道德信仰和向善的心来解救众生脱离苦海, 化解人世间所有的恶。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历尽千辛万苦到中原来弘扬佛法。小说中,鸠摩罗什仿佛一个天人,他的顽强的信念,他的执着无不让人喟叹。小说不仅写到了他神性的一面,也写到了他人性的一面,当他终于到达长安,在草堂寺开始翻译佛经,弘扬佛法的时候,他并不快乐。尽管他被光环笼罩,受世人尊崇,但他的灵魂是孤独的,他走得太远了, 普通凡俗之辈很难与他同行,姚兴尽管尊重他, 笃信佛教,但作为凡夫俗子也常流露出粗俗的一面,这就注定了鸠摩罗什的一生会是清冷和寂寞的。他被逼破戒,娶了自己的表妹,当相濡以沫二十年的妻子在自己面前死去的时候, 他也说不清楚二十年来他得到的幸福和受到的伤害哪个更多。这样的人性困惑同样出现在他父亲鸠摩炎身上,鸠摩家族在天竺国地位显赫, 享有崇高的尊荣,这个家族的成员一直承袭着宰相的职位,鸠摩炎面对理想和责任时曾迷惑, 但他最终选择了理想。在他追求梦想的过程中, 面对原始欲望的召唤,他走入了世俗的世界, 为龟兹国鞠躬尽瘁。面对困惑,鸠摩氏父子二人也曾挣扎,但他们向善的信念从不曾动摇。小说中的其他角色同样也让读者感受到人性的复杂,像对赫连勃勃爱恨交织的鲜卑莫愁,忠义与残暴并存的叱干阿利。


《统万城》对诸多角色的描写让人看到了人性的复杂,其实一个人身上可能会同时兼具多种不同的人格,在人的不同的生命阶段,外在环境的变化会导致人呈现出不同的面孔,扮演着不同的角色。赫连勃勃和鸠摩罗什这两种最极致的人格赤裸地逼近了人性的本质,在恶与善的碰撞烛照下,复杂而深刻的人性产生了宏大的历史张力,成就了一部人性的史诗。这两种人格的存在在人类历史上有着重要意义, 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对人类社会的合理的互补。如果没有前者,人类的历史便少了点激情,失却了扩张和进取精神,便只会原地踏步被陈旧的力量桎梏;如果没有后者,人类历史便失去了道德理性的约束,从而使人类遭受灭顶之灾。在激情和理智之间穿梭行进便构成了这段丝绸之路上的传奇,也是永恒的人性之谜。

 

浪漫派文学“最后的骑士”高建群在小说《统万城》中铸就了一段传奇的历史,吟咏了一曲英雄的悲歌,完成了一部壮丽的人性史诗。作者用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将对历史和文化的反思融入笔端,将不屈的意志、高贵的精神和伟大的人格融入到他所塑造的人物形象身上, 使得整部作品既有诗一般的浪漫特质,又流露出神秘和高贵的气息。《统万城》可说是作者将历史诗意化,将人的欲望和人性诗意化的典型文本。通过在历史与现实之间的诗意行走, 高建群这位浪漫主义骑士为我们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财富。统万城,这座矗立在陕北高原上的普通的破败的古城,便成为一段历史的见证, 成为一个游牧民族的见证,成为一代枭雄和一代高僧非凡人生的见证,更成为研究中西文化的一个联接点,成为中华民族文化寻根和人性探索的突破口,成为代代相传的丰碑。

 注释

①③④⑤⑥ 高建群:《统万城》,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13 年版,题记、232 页、8 页、78 页、108 页。

②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第二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 版,第 70 页。


作者:徐翔,原载于《小说评论》201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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