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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视角下的英雄传奇——张艳茜在高建群长篇小说《中亚往事》暨第四届高建群研究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
更新时间:2024-12-16 10:30:42点击:


作者:张艳茜

我还是《延河》文学月刊小编辑的时候,阅读了高建群《遥远的白房子》。这一部盘旋起伏奇异叙事的中篇小说让我深为震撼。彼时,正处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先锋文学”的实验性写作正在成为中国文坛一个重大话题。同时,与新时期文学的发展脉络有重叠,也有不同步崛起的阵容庞大的第二代陕西作家群体也正在形成,《遥远的白房子》的发表,非常明确地宣告,高建群以独特的存在与路遥、陈忠实、贾平凹、莫伸、邹志安、京夫等共同组成了这个作家团队。

转瞬间,近四十年年过去了,这个团队中有的作家在开启文学辉煌历程时,或者正在走向创作成熟时,却猝然离世。“诸多痛楚因素中最难以承受的是物伤其类的本能的悲哀”(陈忠实语)。同时,这个团队中也有的作家早已不再触碰创作的笔墨,致使这个曾经生机盎然的群体呈现出寂寞和悲凉。令我们欣慰的是,高建群在近四十年里,笔耕不辍,一路凯歌。《遥远的白房子》之后,是《最后一个匈奴》《大平原》《统万城》等等,还有诸多散文、随笔以及文史专著,一部又一部厚重的作品问世。用高建群自己的话说,他“谦卑的笔一直在写着”。他就这样用数百万字的文学语言,清晰地记录下了自己的创作和精神探索的发展历程,当《中亚往事》出现在我们面前时,也在告诉我们,他的创作始终处于不停顿的超越状态。

阅读《中亚往事》,能感受到高建群作品中所表现出的一脉相承的文化品质,对厚重历史的深沉思考,对地域人文和人民的无限热爱,对民族大义和英雄主义的高歌颂扬。高建群以视野宏阔,情感饱满,大气磅礴的笔调,带领我们沿着丝绸之路古道,再一次来到辽阔的中亚草原,来到诗意的额尔齐斯河北岸,来到他建造了近40年的“白房子”。

于我而言,和当年阅读《遥远的白房子》不同的是,这部由对话和行进中的动作向前推进故事情节的长篇小说《中亚往事》,像是一部由高建群导演的英雄传奇的电视连续剧,经过他近40年的不断地构思打磨,所有与“白房子”相关的人物、情节,带着各自的使命进入了《中亚往事》剧中。

“中亚大地由险峻的高山,湍急的河流,茂密的森林,草原和干草原,戈壁滩与大沙漠组成。”在长镜头对奇异严酷而又广袤的边地环视下,伴着作家高建群的画外音,《中亚往事》一场悲壮的英雄传奇的大剧徐徐开场:“是的,舞台已经搭好,演员依次登场。我们看到了马镰刀骑一匹黑马,挥舞着马刀,额颅上印着命运的乌青印戳,风驰电掣般驶过。看到英雄身边总有美人相随,妖娆动人的叶丽亚站在白房子卡伦的屋顶吟唱,风把她的红裙掀起,缠在两条细长的腿上。看到白房子的那些勇敢的士兵慷慨赴死的壮烈场面。”

马镰刀的经历桩桩件件都惊心动魄,他的每一次的行为和遭遇时时刻刻都牵动人心。充当“导演”的叙事人高建群以第一人称展开叙述,却没有严格遵守限知视角的界限,而是不动声色地在叙事人和人物、限知视角和全知视角之间实现视角越界,游刃有余地穿梭于故事内外,制造出一种虚实相生的陌生化效果。当我们投入到剧情当中,似乎在观看一部有根有据的真实故事,而实际上这是驻守“白房子”5年的老战士“导演”的一场以“英雄”“热血”“传奇”为关键词的艺术虚构,为的是一种青春的怀念,一种神圣领土的坚守信念,一种对于“白房子”终生难忘的真挚情感的表达。“一切都有定数,也许这是一个老兵进入白房子的最好的形式”。

跌宕起伏的剧情接近英勇悲壮的尾声,“导演”高建群又亲自出境,告诉我们:1997年,白房子边防站这块55.5平方公里的争议地区,“由于后来一百年来一代一代中国边防军的坚守,这块土地重新归属中国版图。当事方确认对这块领土的主权不再产生争议。”

梦魇一般的历史往事已经落入时间之流一去不返。

高建群对于历史素材的兴趣以及熟悉程度超过了许多作家。他的小说大都从历史中取材,描写历史上的社会矛盾和民族矛盾,往往将一些个人的遭遇同巨大的历史变革结合在一起。这样,英雄人物的传奇性,有历史的真实,成为有根有据的传奇。而真实的历史人物、事件,在传奇的叙述中,也丰满了血肉。高建群还善于从民间文学汲取营养,富于地域特点和民族色彩,规模宏大,情节离奇曲折。《中亚往事》所书写的传奇故事和英雄人物,与《最后一个匈奴》《统万城》等作品一样,成就了高建群风格的英雄传奇。

中国文学历来有英雄叙事的传统,文学作品中对于英雄人物的塑造可谓由来已久。英雄的出现契合了人们的某种心理期待,他们的正直、豪气,足以震撼人们的心灵,同时,发生在英雄身上的一系列故事更有助于故事的展开,使那些原本平常的不容易吸引人的事件有了某种戏剧性和传奇性。以《水浒传》为代表的英雄传奇借助艺术想象和夸张笔法书写传奇故事,塑造英雄形象,奠定了这一叙事类型基本的写作模式。

英雄传奇往往在社会动荡的框架中展开,这是因为要讲述的人和事在这样的环境下最能彰显其传奇性和英雄品质。20世纪的中国革命为英雄传奇的书写提供了大量的素材,当代文学史中关于英雄传奇最初的文学表达是被称为“革命英雄传奇”的长篇小说。诸如《保卫延安》《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等等,这些作品忠实记录革命战争中血与火的场面,是小说家着力追求的方向,这既是时代向作家提出的要求,也是作家们在长期的革命中形成的文学自觉。这些作品中的人物一出场就具备了英雄气质,是战争、是战场、是血与火的斗争环境,让这些没有神奇之处的普通一员,立即展现出英雄的面貌。革命斗争、英雄品格和传奇故事构成了“革命英雄传奇”的核心要素,成为当代文学中一段时期写作英雄传奇的基本范式。

20世纪90年代之后,伴随着大众文化、消费文化的崛起,日常生活叙事逐步取代宏大叙事。英雄传奇随“新历史小说”再度回归,“革命”转换成背景,接续的英雄人物塑造,与“革命英雄传奇”相比,突破了既定的历史框架,不再是历史的创造者,而是被历史洪流裹挟着的渺小的个体,作家借英雄传奇思考人与历史的复杂关系,用英雄形象确立人在历史中的位置,英雄人物的传奇经历被放大和凸显。

在英雄传奇的脉络中阅读《中亚往事》,我们不难发现高建群对英雄传奇的书写有延续,更有超越。文本的叙述重心从以往所倚重的波澜起伏的历史传奇移向了人物的性格命运,由重“传奇”转向重“英雄”。

《中亚往事》中,非常密集地设置了矛盾冲突,通过将人物置身于尖锐的矛盾之中,来塑造人物形象,彰显人物的精神意涵。而这种密集的矛盾冲突也成为推动小说叙事的重要动力,使得小说的节奏非常明快,引人入胜。在人物的形象勾勒和内涵设置上,《中亚往事》采用了最简单的二元对立的模式,忠奸善恶、爱恨情仇都态度鲜明而处置果断,马镰刀的智慧、守信、坚韧、宽容与忠勇、与刘家父子阴险、狠毒、狭隘、报复心重都一目了然。这种形象和内涵上的简明扼要,也在一定意义上强化了人物形象鲜明的辨识度。这样的矛盾冲突密集分布在《中亚往事》各个章节,连接起了整部小说,将读者完全带入了作品所创造的情境之中。

在广阔的中亚草原,马镰刀这样的英雄,更多地带有不可预知的神秘色彩,伴随他成长的传奇性,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其所以成为英雄的注解。他从一个白面书生,一个跟随父亲行走的在丝绸古道的骆驼客,到土匪头子“大当家的”草原王,到接受招安做守卫边疆的北湾卡伦站站长,最终到为挽回自己的失误,誓死守卫领土,守卫祖国尊严的英雄,至少有三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精神向度,其一马镰刀是一个有胆识,有担当、信守承诺的英雄。他为解救被仇家刘家父子拘禁的父亲,也为了追寻自己的爱情,铤而走险,被仇家用镰刀钉在了中亚的草原上。幸得土匪相救,不惜与其父亲断绝父子关系,易名马镰刀,也要兑现做“大当家的”的承诺,成为中亚草原上劫贪济贫的“草原王”。其二是感情专注、侠骨柔肠的英雄。尽管美丽、聪明又痴情的玛莎多次深情示爱,面对的却始终是一个对感情专注专一的马镰刀。与叶丽亚失散十年,当看到叶丽亚与用镰刀把自己钉在草原上的胡永在一起,一度产生误解,他看似轻松的一句:“只要能见到她一眼,知道她生活的幸福,我也就知足了。”但是他“心里仍然放不下第二个女人”。马镰刀对叶丽亚的一往情深贯穿始终,令人感动。其三是有民族大义和英雄主义气概、侠胆义肝的英雄。落草为寇十年,虽然成为保一方牧民平安的“草原王”,但是马镰刀始终想为跟随他的弟兄们和自己谋条出路。在有机会接受清政府招安,还能有二十个弟兄跟随他一同戍守边关,成为北湾卡伦的士兵,证明了马镰刀情义深重的英雄品质。当马镰刀与战友们组成人墙,誓死抵挡俄方炮火,守卫国土,最终全部阵亡在“白房子”,这种民族大义赋予了马镰刀英雄形象以更深厚的内涵和更耀眼的光环。正因为此,我们看到的马镰刀不是“高大全”式的英雄,而是血肉丰满并寄寓了高建群诸多精神理想的英雄。

说到“英雄”“热血”,并非一定出现在“大场面”“大事件”和一个达到巅峰的、富有戏剧色彩的高潮。这些的确是一个“英雄”“热血”和传奇故事必需的因素。很多时候渺小的人,或是微不足道的事,也能构建“英雄”“热血”“传奇”类似的效果。如果说马镰刀的形象是一种悲情英雄,那么《中亚往事》还塑造了另一种英雄,他们历经了生活的各种磨难,依然顽强而自尊地活着。比如寻找追求属于自己的爱,与命运和解的胡永、玛莎,从长安流落西域,跟随马镰刀守卫边防的小长安、还有马镰刀身边的兄弟秦川、巴哈尔、慕思寒、薛草药、鸿玄弈,还有李三宁、何冬晨,等等。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类人物形象的出现使《中亚往事》真正实现了对英雄传奇的完整书写。

书写《中亚往事》的作家高建群以“导演”的视角,粗犷豪放地呈现了这部英雄传奇大剧,其意义并不局限于塑造一百年多前中亚热土上的传奇英雄,他其实肩负着塑造属于我们时代英雄的神圣使命。马镰刀身上所拥有的英雄主义和爱国情怀,以及对和平生活的向往与呼唤,无疑是可以穿越时空、超越时代的,是有着鲜明的当代意义的。

由此,我们要向这部大剧的“导演”,向一个坚守过“白房子”边防站5年,并对这块土地心心念念了40年的老战士、老班长高建群先生致以崇高的敬礼。

2024年12月6日星期五

张艳茜简介:

张艳茜,1985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中国作协会员,陕西省“四个一批”人才。出版有长篇传记《平凡世界里的路遥》《路遥传》,散文集《远去的时光》《城墙根下》《从左岸到右岸》《心中有就属于你》《走在西安大街上》等多部,以及长篇散文《貂蝉》《和亲之路》。陕西省政府优秀编辑奖、柳青文学奖、西安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陕西文艺评论奖获得者。作品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新华文摘》等报刊发表和转载。曾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延河》文学月刊常务副主编、陕西省米脂县政府副县长(挂职)。现为陕西省社科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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