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淡无奇的生活中,在苦役般的人生中,我们常常会产生一种拔身而出的渴望。这种渴望会被那些庸俗的人讥笑为“拔着自己的头发想上天”。但是我说,这种“拔身而出”是有可能实现的,这就是登山。
最近我连续地登了两次山。一次是到秦岭的南五台。南五台因五座山峰次第而上得名。我连登数峰,最后到达南五台的最高峰。站在峰顶,头顶一天繁星,俯瞰脚下的渭河平原,我有一种出世的感觉。另一次登山是在陕北。延安的清凉山的悬崖上,是明朝人刻的“苍生一望”四个字。芸芸众生到了这个地方,是不是都要俯视一番红尘卿我不知道。
关于登山,浪漫主义诗人海涅有一段名句。那名句叫“再见了,油滑的男女,我要登到山上去,从高处来俯视你们!”记得,前些年,我的一位朋友被单位上的那些庸俗势力挤得难以容身,只好去了南方。在火车的隆隆开动声中,我正是伸长脖子,吟唱着这几句诗,为朋友送行的。朋友后来在电话中说,这是我送给他的最好的礼物。
我想海涅说的“登山”不一定是登山,他是说要登上一个精神的高处。我们生活在一个庸俗的社会中,鲁迅先生说他一生都在和无所不在无所不至的庸俗作斗争。而屠格涅夫也曾经说过:“一想到漫长的庸俗的一生正等待着我时,我就不寒而栗!”生命要求我们创造,要求我们永远保持对生活的激情,而庸俗则强使我们就范和臣服于生活的平庸,所以连这些人物也面对生活时时生出恐惧。
最伟大的登山者是尼采笔下那个查拉斯图拉。梦想家尼采告诉人说,人如何可以从匍匐爬行的动物一腾而起,脱离低级趣味,达到一个大境界。这个查拉斯图拉,站在高高的山上,离群索居,餐风饮露,与鹰隼为伍,与乌鸦为伍,饮着孤独的乳汁,成长为一个精神的王者。
毫无疑问,这个查拉斯图拉正是“拔着自己的头发‘想上天’”的梦想家尼采自己。
中国的登山者们,更是留下了更多的自己的人生感慨。陈子昂团坐在古幽州台上,披头散发,眼含热泪,慨然歌吟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那情那景,就像我们今天看到的金庸笔下的那些武士弹铗而歌一样。而腐儒酸儒穷措大的杜老夫子,一旦登上东岳泰山,也凭空生出许多的豪气来,竟然也敢战战兢兢地说出“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大言来。至于才高八斗的李太白,他的“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至于学富五车的韩愈,他的“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说登山可说人生可,一腔愤慈,言在此而意在彼,铿锵而出。
不过我最喜欢的,却是林则徐的两句诗。
那年我去神木县窟野河边的二郎山。一踏上山门,左右两侧,赫然一副不可一世的楹联。上联曰:海到无边天作岸;下联曰:山登绝顶我为峰。落款是林则徐。这联好像确实是林则徐所作的。有好事者考证说,林则徐七岁人私塾发蒙时,私塾先生出了上联,林则徐则应声而答,说出下联。此话一出,四座皆惊,知道这将来会是一个安社稷平天下的人物了。
不过这对联虽确是林则徐写的,但却不是专为二郎山写的。是这一处的懂些文墨的人,将这楹联刻了,张山的名,张人的志而已。不知我这样推测对不对。
生在末世运偏消。两千年的儒家奴化教育将人变成了侏儒。封建末世,能生出林则徐这样一个自大之徒狂妄之徒,确实是一件罕见的事。我们对这个历史人物还认识得很不够,只知其表而不知其里而已。
记得,站在二郎山的最高处,吟吼玩味着林则徐的“山登绝顶我为峰”一句,眼望长城透逸,窟野东流,平沙万里,大漠孤烟,我的心中,陡然生出一股英雄气来。
人向高处走,向精神的高处走。在那辽远的高处,你会获得一种大自由,你的眼前会豁然开朗,你会觉得人生原本可以如此瑰丽,世界原本可以如此丰富。这些,就是本文提及的那些登山者们所告诉我们的。
(选自高建群散文集《你我皆有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