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是一个美丽的孤形。弧的中腰,有一匹马在吃草。马的脖子很长,嘴巴贴着地,马的尾巴像拂尘一样,在空中甩来甩去。它在这一刻多么幸福啊!山色如黛,几朵白云在山的另一边浮游。尘世间的一切烦恼、一切纷争,都与它无缘。我想,即便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眼下就要爆发,也丝毫不能惊扰它的安谧。我们的古人爱说“世我两遗”这句话,是的,此一刻,世界把它遗忘了,它也把世界遗忘了,它成为一匹独立的马。
户外是一面山坡,山坡上种着些土豆。细雨打着土豆的紫的花、粉的花、白的花。我看到花瓣在雨中微笑着,像是女人涂了唇膏的嘴唇。紫的花像那些粗壮的农妇;白的花像那些娇贵的贵妇人;粉的花,则像我们那些穿着廉价、但是剪裁适中的小市民女人。我不明白土豆花为什么会微笑。我请教一位植物学家,他说,这是一种母癔行为,它们正在感受幸福,因为在开花的同一刻,它们的根部开始坐下果实。
有一泓清水。农人在上面横亘了一条坝。于是坝的下面,有一个小小的水潭。正是中午,太阳当头。小小的潭里,一只鳖爬上岸来,在泥巴中晒盖;一条菜青色的小蛇,在水浅的地方(这里水暖一些)游动。一群泥鳅不时地跃出水面,一群蝌蚪在水中排成一个个图案。四周多么静呀,世界多么和谐呀!我把我的脚步放轻,生怕打搅了幸福中的它们。而我在这一刻也感到我是幸福的,我让自己服从于这种和谐了。
一个守身如玉的女人是幸福的,一个淫荡的女人是幸福的。希特勒在拥抱着地球说“我要把它一口吞掉”的那一刻是幸福的;斯大林穿着他的大马靴,挥舞烟斗,把希特勒踩在脚下的那一刻是幸福的。一个平凡的女人,当她穿上一件时装,走在街头,承受着四周的目光时,她是幸福的。一位领导,当他坐在主席台上,承受着四周的目光时,他是幸福的。幸福是一种自我感觉。
荆轲在用刀割下自己脖子上的头时,他是幸福的。一对蝴蝶在交尾时,它们是幸福的。一头使役的牛,在鞭子抽向它时,它是幸福的。如果要寻找这头牛有过不幸的一刻的话,那是在暮色来临时,找不着圈门的那一刻。幸福是去循责任的过程中的一种感觉。
乞丐是幸福的,他比我们所有的扎着领带的人都明白事理。当第一次伸出手,而将尊严像身上的赘物一样扔掉时,他就变得比我们幸福了。
一个对这个世界一无所求的人是幸福的,因为每一个小小的获得都会带来满怀欣喜,尽管他用缄默来承受这种幸福。一个贪婪的试图拥有一切的人是不幸福的,因为在短暂的一生中他无力做到这一点,还因为每一次获得都刺激他新的欲望。
昨天晚上,我来到一座深深的山里。万籁俱寂,我坐在一条小溪的旁边,直到夜半更深,我仰头望着天上的星星,我平视着山冈那浓淡相宜的倩影,看那青色的弧线。我张开我的肺叶,拼命地呼吸着庄稼和野花的芳香。我像一位印度高僧一样,瑜伽而功,尽情地吐纳着天地之气。我像故世的三毛一样,突然不经意地说出“不要问我从哪里来”这句话。哦,此一刻,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幸福的人吗?
(选自《你我皆有来历》,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8月)